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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十章 無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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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母親大人。」正陪著兒子在庭園中耍玩,小家夥忽然向我眨眨眼,朝我的身後一指,便又縮到了我的身影之下。

本是蹲著身的我站起來向後一看,是皇毅來了。他今天請了假,要陪我去看放榜的,我見他平日公務繁忙、少有休息,便讓他趁著假日多睡一會兒,自己先起來陪小家夥玩。這孩子精神頭好得很,晚上不睡、清早也不睡,專門來鬧人,午間卻老是睡死過去,午飯也吃得有一口沒一口。

為了這個,皇毅沒少罵他。

我瞥見孩子躲在身後還不老實地探出頭來偷看他的父親,暗笑一下,然後向走來的皇毅笑道:「早上好。」他攜起我的手,我輕輕回握,「早飯做起了,先去用飯?」

皇毅牽著我,另一手環在我的腰上扶著我向飯廳走去,「你做的?」

我點點頭,他前幾天說想吃我做的八寶粥,「對了,待會兒看過榜以後,我想繞去西市買些食材,今天晚上我們熬湯?」皇毅不喜歡我自己做家務,但偏生這人由不知道甚麽時候起只滿意我做的飯菜,連出自廚娘專業之手都不喜歡。我這算是捉住男人的胃了嗎?我側頭想了想,噗一聲笑出來。

皇毅瞥了我一眼,「湯就算了。」

「但孩子也喜歡啊。」

「使喚母親做事算甚麽本事。」

「……」餵,他還不滿四歲啊餵。

「葵伯清,」皇毅徑直扶著我走過彎彎曲曲的庭間小路,頭也沒回就道,「走路就給我正經走,想去書房抄葵氏學規的為父可以成全你。」

我轉頭看去,只見貓著腰跟在我們身後的兒子聞言渾身打了個激淩,朝皇毅做了個想咬死他的鬼臉。見我望來,又向我做出一個快要哭出來的表情。我擡袖掩嘴,免得讓兒子見到我笑得太猖狂。

孩子四肢健全,他的聽覺、聲帶沒問題,心肺功能至今也很好,如今看來,懂得討厭抄書,他的智商也應該沒有大問題啊。很好、很好,不錯。

「葵伯清。」皇毅沈聲又叫了一次。

孩子立馬正了腰,小跑著上前跟在我的身邊,一本正經地目不偏、挺直背,乖乖地自己走著。我笑了又笑,便輕拍開皇毅的手,彎下腰牽起兒子的小手,兒子馬上向皇毅露出如葵花般的笑容。皇毅木無表情地瞧了他兩眼,一個俯身,大手一伸,將兒子抱了起來,一手抱穩,另一手牽著我繼續走。兒子的表情瞬間變得像調色盤一樣精彩,他伸著小手,掙紮著想投向我的懷抱。

「母親的身體不好,抱你不動。」皇毅冷冷地道。

兒子認命地伏在皇毅的肩頭上。

我稍稍轉身向外,捂著嘴狂笑。傻孩子,想跟你父親玩,還是多修煉幾年再說?到了飯廳,新來的侍女幫我們盛了粥便安靜地退了下去。葵府的侍女換了又換,這個看著倒是乖巧,多留一段時間也可。

兒子自己吃著粥,聽著我的指示先將粥吹涼了才塞進口,也沒吃得滿臉都是。皇毅給我夾了些菜,看著兒子的表現,頓了頓,轉手也給兒子夾一條。傻小子看著那麽一條不值一個銅板的青菜,眼睛一亮,如獲至寶地馬上又笑開了花。皇毅瞥了他一眼,又徑自喝粥,冷著臉裝著甚麽事都沒有發生過。

天知道我為了讓兒子能自己一個好好吃飯,在皇毅不在府中時我都花了多長的時間來教他。這個小孩,才幾歲的人兒,就非常在意皇毅對他的評價。我都怕給他太大的壓力,所以一般來說,都是皇毅唱黑臉,我裝好人安慰他,以免兒子的弱小心靈會被他爹撃得稀巴爛。皇毅倒是默認這個形式,大概他也拉不下臉來哄兒子?哈哈。

吃過早飯,我和皇毅更衣出門,兒子被奶娘抱著,睡眼惺忪地向我們揮揮手。皇毅將我扶上馬車,車夫揚鞭一揮,車子會咕轆咕轆地向前駛去。我和皇毅說笑著坐在車上,我透過窗簾一看,卻發覺去的方向不是皇榜所在。

皇毅看見我的表情,拉起我的手道:「時間尚早,我們去西市走走?」

我笑著點點頭。

他伸手環過我的肩頭,將我向他的方向壓去,我順著他靠上了他的肩。皇毅撫著我的臉側,低頭輕聲道:「困嗎?」

「還好,伯清今天沒怎麽鬧,倒是對我的琴感興趣。早上我就給他彈了兩首而已,不累。」我略為煩惱地皺皺眉,「但稍晚的時候他拿著球讓我陪他玩……」那就太為難我了啊,至少得等晚些時候皇毅起床了才陪他。

皇毅緩緩地吐出兩個字:「欠抽。」

「抽就別了,」我笑了一聲,「但伯清的作息時間是得好好訓一下。」孩子,以為娘是寵著你的那就太天真了,我才是你被罵的罪魁禍首啊哈哈哈哈。身體的作息是有規矩的,老是這樣日夜顛倒會影響他的免疫系統。

下得馬車,皇毅帶著我去了看一家新來貴陽的賣藝拉糖小攤。只見老伯兩手那麽一動,半透明的糖漿就飛舞起來,來回高低地翻動。不一會兒,一個由葵花和蘭花交纏而成的小巧花卉便完成了,老伯擦了擦手,讓他身邊的小童小跑著撥開人群,送到我的面前。

我噗嗤一笑,看了皇毅一眼,接過糖果,掏了些賞錢出來給小童便跟皇毅走了。這大白天的人多得很,玩歸玩,我們可不想被當成猴子圍觀。

亦真虧他做得出。

我將葵花的花瓣折了下來,趁著沒人的時候塞進皇毅的嘴中。他皺著眉,努力地吞下去。

跟著他,我們又嘗了些新來的小吃的攤子。這個攤子,賣的是豆腐腦,老板是從黑州來的。我嘗了一口,味道清淺而滑膩。雖然有著水質不同的問題,但這兒的豆腐腦仍然有著黑州的味道。黑州多高山,又交通不便,少有各式調味料,只用山上泉水來制這豆腐腦,正正就是這種味道。沒有調味,卻是滿滿的豆香和泉水的清新氣。

「還好?」我笑著問皇毅。他不喜太甜的東西,這攤子該合他意才對。

皇毅看了看我,「嗯。」他拿起碗又吃了一口,「之後你想調去哪裏?」

「……不中榜的話怎麽辦?」不要給我這麽大的壓力啊……

皇毅斜眼望著我,冷哼一聲,「還能如何?再考。就算是將你的下下輩子都壓在葵府你也要給我考上。」

我驚悚地望著他,「你果然是變態。」

皇毅挑起了眉,「說甚麽?」

「沒有,能得夫君大人的鼓勵妾身是三生有幸啊~」我們對視半晌,然後一起輕笑出聲。我舀著豆腐腦,道:「我想到地方上。」

「為什麽?」

「不想妨礙你。」皇毅最近又做了一些動作,重整三省架構。貴族日益沒落,中央集權,三省合議已經不合時宜。但是如此重大的改革需時甚長,也會觸動不少人的神經,我若在朝,就怕會拖累他。

「是一個原因。」他抱起手臂,「但如果這是惟一的原因,卻是不必。這麽點攻擊都受不住你就辭官算了。」

「……餵……」我的嘴角抽搐。

「我在。」

我低頭笑了起來,「是,知道了。」知道你在。

「不問嗎?」

我擡眼望他,楞了楞,放下瓷匙,「我不讚成臺諫權重。」壓制三省的其中一個方法,就是擡高專管百官的禦史臺。門下省掌封駁,其下亦有諫官,亦為皇毅積極拔高的官職之一,「風聞即可上書奏事,豈不令人心惶惶?冤假錯案又當如何?日後,只怕臺諫會成為朝臣相互攻奸的手段。」

「矯枉必須過正。」皇毅放下手臂,右手放在桌上,食指輕敲了一下桌面,「過急的新政永遠會招致敗亡,但過於溫文的政策亦永遠沒可能讓那些腦袋已經爛成豆腐的人改過。扶正以後待新政成效漸顯便再……」皇毅目光專註,低沈的嗓音在這小攤子上侃侃而談,「國一平便是文官的天下,不以臺諫制衡,那起蠢材只會日益囂張。文人喜作文章,就讓他們作個夠。何況『正』為何解?如今認為正確的,百年以後便成陳例,只堅守當今一個所謂的『正』就縛手縛腳,白癡嗎。」明明只是兩人間近處私語的音量,我聽在耳中,卻是何等的擲地有聲。

我看著皇毅的臉,怔住。一些久遠的記憶從我的腦海中,漸漸浮現。若將現時的彩雲國比作盛唐,那皇毅所說的新政,卻是宋。他可不是穿越的啊餵!

我抿抿唇,「皇毅,你說日後史書上會如何評價你的作為?」風聞上奏一開,日後只要有冤案,不管主事之人是誰,只怕世人都會將之全部算在始起的皇毅頭上。酷吏一名,逃不掉的。

有句話怎麽說來著?比別人先走五十年的是天才,先走一百年的,是瘋子。向來知道皇毅有能力,卻是到如今皇毅上得高位,我才稍稍明了他的才華。他花了多少年才爬到這個可以施展拳腳之地,卻……

皇毅望了望我,然後將手覆上我的手背,「瞎想甚麽。書上說的你還信?」他冷笑一聲,「如若被後人在史冊上刪去我之名就更好了。」他頓了頓,「你明白嗎?」

「被錯判的人,又當如何?」就此被輾在現世的貪心和時代的巨輪之下?

皇毅冷硬著臉容道:「如若不正,天下大亂,死的就不止他們。誰多誰少,這道數你不會算?」

我搖搖頭,「人命無法用算術來算。」

「天真到算不出答案的就給我滾出官場。」

他說的,我明白;我說的,他都明白。他這是逼著自己算嗎?我微微皺著眉,側著頭在想,皇毅也安靜地等著我。最後,我舒展開眉間,低頭看著我們交握的手,輕聲道:「子曰:『人無遠慮,必有近憂』。」我明白你在說甚麽,三省之制,我當然知道長遠來說它的不合時宜,「只是我所關心的,還是我們眼前的這一米一栗是怎麽來的,又有多少人還在缺衣少布。」我反手握緊皇毅的手,擡頭向他一笑,「這樣好了,你就看著遠方,近處你無暇顧及,正好留給我打算盤、堆功勞用;算術題上你取了大的一方,也正好讓我提案幫助被壓迫的少數,青史留名。敢問夫君大人,妾身這道題算得可好?」

「就你?」皇毅鄙視了我一眼,手下卻是將我握得緊得不能再緊,「甚麽時候變得自大起來了?」

我笑瞇瞇地說:「嘴上說說又不用錢。」真正下的血汗,卻是難以言喻。

皇毅望著我,沈默了一陣,再道:「你不想留芳百世?」

他是酷吏,我就是酷吏的妻子。

我溫著聲,望著人來人往、川流不息的街道微笑著說:「百世之後的人我又不認識,現世人的嘴我都顧不上了,我這鼠目寸光的人,當然是顧不得那麽多了。」我只怕你介意。到底,皇毅都是規規矩矩地讀著詩書長大的士大夫,而我來自那個光怪陸離、個人主義盛行的世界,他當真不介懷遺臭萬年?「你說的,為了些無謂的名聲而被束住手腳,是為不智。」所以,請你放寬心。

「天真到過了頭吧?」他撇開臉呼出一口氣,「真以為史冊上會有你的名?李文顯亦只在《職官志》上留下三行字。」再才華橫溢如李文顯,在繁星閃爍的歷史長河裏,都只被逐漸淹沒在細沙之中。

「不留就更好,你說的。」我將嘴角向上再揚了揚,「我將夫君讓給這些雜七雜八的事已經是仁至義盡,何苦再充他人談資?太劃不來了。」無論後人是否記得我,我的兒時回憶又是否已經一一不可追,我知道我自己存在過,存在過你同樣存在的世界裏,就已經很夠了。

人生有幾多時候可以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?──我擡起他的手,在他的手背上親了一下,擡頭笑看皇毅抽了一下嘴角──我不貪心,很知足的。

「胡鬧!」他低斥一聲,然後掏錢放在桌上結賬,牽著我在熙來攘往的街道上往宮城走去,看皇榜。

我們站在皇榜的遠處,看著士子們在榜前熱熱鬧鬧。有人高興得蹦起來,有人眼睛一翻就暈過去了,亦有人哭喪著臉要找繩子懸梁。皇毅帶我到附近早已留好位子的酒家,略坐了坐,喝喝茶,吃個包子,待得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,我們才走下去看榜。

這時我們卻起了爭執。甚有自知知明的我想要去從後看起,省事;皇毅聽了我的提議後,盯了我半晌,似乎想認同,但見他抿了抿唇,還是認為這樣做太失志氣,堅持要從前面看起。

我瞇瞇眼睛,攏了袖,伸出手,「皇毅,玩過剪刀、石頭、布嗎?」我笑瞇瞇地道,「三盤兩勝。」

「……一盤定生死。」

「君子一言。」

「駟馬難追。」皇毅稍擡起手,挑了挑眉。

我轉了轉手腕,松了一下筋骨,無視皇毅淡定中帶著的濃濃鄙視感,「剪~刀、石~頭、布!」我出布!

他出石頭。

嘩哈哈哈哈!

皇毅擡手捂額,然後皺著眉拉過我的手,輕拍了一下我的手心,反手拉著我如約走到皇榜的末尾。

然後,一找就找到了。

今榜中榜者一百,章澤蘭,是第一百名。

我轉頭看向皇毅,見他面色鐵青,連忙討好,「中了,說不定以後『名落孫山』就變成『名落三娘』了。」

皇毅額角的青筋狠狠地跳動,「蠢材!這有甚麽可得意的?」

我摸摸鼻子,「變成成語不好嗎?名留青史。剛剛你才埋汰我上不了史書啊。」

皇毅冷哼一聲,「怪不得考成如此。你這叫遺臭萬年。」

啊哈?餵,你這就太過分了,「中了榜的都是文曲星!」

「你還真有臉說。」皇毅冷洌地盯住我。

我的嘴角抽搐。我這樣半路出家的都考得上就算好了,別拿我跟另兩位女性官吏比,人比人,會比死人的啊餵。我拉過皇毅的錢袋子,拋向一旁的小攤,正想說甚麽,皇毅已然接口。

「內子高中,今天店家攤上酒水,本官包下。」皇毅瞥了我一眼。

我笑著說:「還望店家幫個忙,請各路經過的鄉親來喝一杯水酒,好分一下喜慶。」

店家大娘捧著錢袋一楞,然後笑著點頭,「哎!恭喜夫人、賀喜夫人!」大娘將肩上毛巾往桌上一放,大聲道:「哎!各位!咱們又出一位女官了啊!快來喝一杯水酒!」

多得紅秀麗,貴陽街頭對女性官吏並不反感。

「阿三!」飛翔在不遠處向我招招手,他的身旁,是在京的惡夢國試組。

我向皇毅對視一眼,我便笑著迎上。

待得我與他們用過午飯、回府之時,先我一步回府的皇毅,卻已在中庭擺上了香案。

案上,是父親、母親以及李文顯、林牧的靈位。

我看著靈位好一陣子,皇毅輕攬過我的肩。他扶著我跪下,三叩首。隨後我便去書房將我的考卷端正地默抄一次,直騰得華燈初上、晚飯都錯過了,才將之寫好。我捧著卷子,到後園讓人生了個火盤,然後將卷子放進去,燒了,青煙梟梟地升上了天際。

科考改革前被埋沒的人才,有多少?被這種死板的考試所埋沒的人才,又有多少?

何德何能。

論文章,傑潼的一個指頭我都比不上。

老師如若見了這份卷,又會給我如何的評價?大概是廢話連篇?哈哈。

我的左手攏著右邊的廣袖,仰頭望著那就像是永恒不變卻又無時無刻地變動著的星空。朗朗乾坤,星光銀河輝映,一縷青煙緩緩地飄向它沒有可能到達的天際。

宇宙盡頭,誰知道天之際到底在哪?

「母親大人。」兒子跑著撲過來抱著我的腿,眼睛被火光映得紅紅亮亮。

我蹲下來,環抱著他,「剛才晚飯有好好吃嗎?」

小子卻是打了個冷顫,「父親大人餵我吃。」

「……這樣很好啊?」不,兒子,我知道你的感受。

他齜了一下牙,再問:「為什麽父親大人總是不笑?」

「因為,他很會搞笑啊。」我戳了一下他胖嘟嘟的臉。

「哈?」

「伯清,笑匠都是不笑的人。」為這個世間帶來歡笑的人,往往是最痛苦的。惟有明了世界的苦,了解它的成份,才有辦法將之轉化為甜。

「又胡鬧甚麽。」皇毅抱著手臂走過來,皺著眉扶起我,「開心夠了就去吃飯。」

我又望了一下漸漸熄下的火光和愈來愈縹緲的青煙,然後轉過頭來,笑看著皇毅,「是,我知道了。」

皇毅甚麽都明白,但他甚麽都沒問,伸手牽過我便走。

孩子跟在身後走著,夜路到底不好走,沒走兩步,皇毅見他的步姿正確了,便彎腰抱起他,一手抱著孩子,另一手繼續牽著我。

「母親大人,」伯清靠在皇毅的肩頭上,笑著看我,「你笑了。」

「是啊。」我笑瞇瞇地道。

我和伯清正對著比比看傻笑,皇毅低斥了一聲,撇開臉狀似煩惱地低呼出一口氣,但終究還是小小地揚起了嘴角。

上治十三年五月,碧州的瘟疫愈演愈烈,繼州牧榷瑜之後,州尹亦告染病,逝在任上。原戶部侍郎景柚梨就任尚書令和宰相一職,針對碧州的緊急情況,朝廷事急從權,再次委任紅州州牧歐陽玉成為碧州的代理州牧,紅州的事暫由州尹頂上。

此時,我的同榜都已經進入朝廷、各安其位,但我卻是由於本有官身但考績又太次,定高定低都不妥,情況比較麻煩,新的官位便遲遲未有定論,一直延至這個時候,朝廷才發下文書,任命我為歐陽玉的副手,不日走馬上任碧州州尹。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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